老洪江·靖州与洪江
作者:廖开顺教授
怀化地区的县份,从北到南四百公里,靖州和会同、通道被称为“南三县”。老洪江市不属于南三县,却与南三县的关系千丝万缕。譬医院,主要为洪江市和南三县服务,每天都有来自南三县以及黔东南的病员。医院本部搬迁怀化以后,也只在洪江和靖州设立分院。在以计划经济分配工作的年代,多有洪江子弟被分配到南三县工作。洪江知青和下放户,除了黔阳县,下放会同和靖州最多,很少去安江以北和黔阳以西。当然,也有很多南三县人,祖辈就来洪江经商。南三县也是老洪江商业和工业的后方,几百年为洪江输送木材土产,也延伸了洪江的市场。
靖州飞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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南三县以靖州为中心,靖州与会同一样,与洪江的历史渊源悠久,都是友好的近邻。作为州级的靖州,曾经管辖会同县洪江年。作为县级的靖州,是洪江的兄弟县份。年,靖县回归为靖州苗族侗族自治县,上了年纪的洪江人,仍然叫靖县而不是靖州。在交通不便的年代,洪江人并不觉得靖县很远,而对于安江以下的沅水县份,总是觉得比较遥远。
洪江人不太习惯安江以下一些地方的方言。当然,洪江人长年在沅水行船放排,听得懂当地方言,也可以交流。对于“吗呮qi落子吗有味,呮得落子落死人”——“不吃辣子没有味,吃了辣子辣死人”之类的风趣方言,抱以会心的微笑。但是洪江人与靖州人更容易交流,因为都讲西南官话。语言学家认为,在怀化地域,以靖州、通道和新晃城区的西南官话程度最高,又认为靖州城区的语音最正。清代乾隆年间的《直隶靖州志·风土卷·方言》记载:“靖人言、音多清爽。旧志称其中州士大夫多从两京而徙居于此者,理或然。”——这里说靖州城区话由移民带来。洪江话也由移民形成。
宋代的草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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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南官话形成于明清大移民,覆盖西南各省和湖北,以及江西、湖南、广西、陕西部分地区。它相当汉族移民的普通话,也是西南少数民族的第二方言。洪江客商早期的各路方言,在清代融合为西南官话。各地的西南官话也有差别,洪江话比较接近汉口官话——长江流域上江官话和下江官话之间的官话。洪江话又带着湘方言痕迹,比如把“吃”说成“qia”。因此,靖州的洪江人很容易学会靖州话,而洪江的靖州人未必会说地道的洪江话。
洪江人和靖州人对话,很少有语音障碍,容易拉近心理距离。对话还需要人们的层次相当。靖州县城古为州城,是湘黔桂边的交通枢纽,与老洪江一样,移民集聚,商贸发达,因此,靖州城里人很健谈,喜欢“款劲火”。老洪江人也一样见多识广,天南地北无所不知。靖州人和洪江人对话都比较高调,不但声调较高,不带“娘娘腔”,而且喜欢争论,往往互不相让,但是都能宽容对方。
靖州与洪江的文化渊源,起于靖州前身诚徽州时期。唐代中期,侗族先民在今靖州城东一带发展壮大,自称诚州。又扩大到今绥宁县西部一带,自称徽州。早期的诚州和徽州只是溪峒之地,侗族大姓杨氏两大首领率众聚居的地方,并非朝廷之州。两州地缘相连,也合称为诚徽州。唐末天下大乱,杨氏首领趁势开拓领域,扩展到今靖州、通道、黎平东部、芷江以南、天柱东部、会同、绥宁等地,其中多有属于叙州的地盘。唐末昭宗期间,杨再思被推为诚州刺史。以侗族和苗族为主的飞山蛮族群集团,是诚州徽州的主体。至于侗族苗族的称呼,是新中国民族识别以后的正名。
今靖州广场的杨再思塑像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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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代十国时期,马殷在长沙做了南楚国王,本是一位贤明君主。为了统一南楚,马楚军于公元年打败飞山蛮,斩杀三千余众。为了民族的生存,杨再思率领余部归顺马楚,被授予诚州刺史,诚州成为羁縻州。杨再思派10个儿子和侄子分别执掌十大溪峒,励精图治,发展生产,以款约治峒,接受儒家文化,社会稳定发展,促进侗族社会从原始社会直接跨入封建社会,也为靖州城市的崛起打下人口、经济和文化基础。公元年马楚灭亡,南楚再次动乱,湘西南叙州刺史钟存志逃亡。杨再思之子杨政岩乘势摆脱朝廷控制,挟十大溪峒再立诚徽二州,自封刺史,统领两州,领域再次扩大,达到诚徽州鼎盛时期。洪江之地本属叙州,随形势而归属到杨氏诚州。
飞山庙祭拜杨再思神像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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公元年杨再思去世,因为他对侗族的历史功勋,被侗族人民尊奉为神,也多次得朝廷褒奖,赐封威远侯。从而形成侗族杨再思神的民间信仰,与侗族对女始祖的萨玛信仰并存,一直传承至今。后人在靖州建飞山庙,并且扩大到十峒之外,或称飞山宫。有学者调研,湘黔川边地的飞山宫庙多达三万多座,是西南密度最高的人神庙宇。对于杨再思的生平争议也很多,其实都不重要,重要的是民众的敬仰和信仰。杨再思信仰是侗族文化发展的里程碑,标志侗族文化与汉族封建文化接轨,社会前进一大步。
靖州江东风雨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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侗族杨氏也是老洪江最早的大姓之一。元末明初洪江建有杨氏宗祠,内设戏台,地址在歌诗坡。歌诗坡本是洪江的古老地名,应该是侗族居住时期的地名,其中蕴含侗族民俗的无事不歌,所谓“饭养身,歌养心”。侗族逐水而居,歌诗坡为巫水河畔的小山坡,河岸聚居侗族。唐与五代时期,洪江也是溪峒蛮之地。洪江的飞山宫建于清代嘉庆乙亥年(年),坐落在沅水河岸,洪江的靖州商人所建。光绪四年(年)又重修飞山宫。光绪十三年,靖州人申唐晟撰写《重修洪江飞山宫记》,其中记述:“所以联情谊,平争竞也,以岁时虔奉威远侯。”飞山宫与洪江其他宫庙一样,兼做靖州同乡会馆。
靖州渠阳古城遗迹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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靖州与洪江,还有一个著名历史事件。北宋崇宁二年(年)正月,知荆南府的舒亶率军平定辰州和沅州叛乱,攻占诚徽州。荆南是宋代荆湖南路的简称,管辖今湖南省大部。据南宋《乾道四明图经·舒亶传》记载:“亶复计议进筑移屯沅之洪江”——也就是以洪江为前进据点,进军诚徽州。南宋人王称写的北宋简史《东都事略》记载:“亶选形势,得飞山纯福坡新城,为控扼之要。”意思是舒亶军队占领飞山,控制了诚徽州。飞山蛮最后一位首领杨晟臻归顺北宋王朝。
唐宋时期主要城镇分布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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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制图:余翰武)
公元年是靖州和洪江历史的重要年份。这一年,舒亶军从洪江寨进军,三百年诚徽州终结。这一年改诚州为靖州,改渠阳县为永平县,三江县为会同县,罗濛县为通道县。又改徽州为莳竹县,之后改绥宁县。靖州取“安靖”之义,“会同”意谓天子召见诸侯会面的时间,绥宁为“绥之以宁”——用绳子系住而妥当安宁。新地名无不体现朝廷意志,带着征战胜利和安抚的色彩。虽不无民族压迫,却是实现国家统一的行为。舒亶的征讨,并未大规模血刃,以他边功中的名望和声威,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。
靖州土桥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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也是年,洪江寨从黔阳县转隶会同县。这在年的《洪江市志》上只有简单一笔,其实非常重要。年设置的沅州,管辖卢阳、黔阳、麻阳三县,王化较早。而诚州在北宋前期政局非常复杂,北宋是个温柔的王朝,虽然年设置过朝廷的诚州,l年改设渠阳军,但杨氏溪峒集团一直掌控诚州,年还在拓展地盘。朝廷务必维护沅州,为此,知沅州兼缘边溪峒都巡检使的谢麟,在诚州周边建立寨一级军事和地方机构,来防范和招怀溪峒诚州。从年开始,谢麟新设置托口寨、贯保寨(在今靖州太阳坪)、小由寨(会同中部)和丰山寨(会同南部),形成对溪峒集团的防守。年,朝廷将以上四寨由沅州改属诚州,谢麟急切上疏:
“缘沅州与诚州元自梅口为界,今因割移四堡,遂以洪江口为界。自洪江口至梅口江约三驿,又从托口寨卢阳县界至梅口江约四驿,削取沅州封守附益诚州太广”。
谢麟认为,如果将四寨划给诚州,削弱了沅州。两州的界口梅口太远(梅口在今绥宁县关峡苗族乡梅口村,年中日雪峰会战的重要关隘和战场),实际上就只有洪江寨为两州最近的界口,溪峒蛮可以通过诚州托口寨侵扰沅州。谢麟的意见得到朝廷同意,并且统筹兼顾:小由寨和托口寨回归沅州,洪江寨划给靖州。两州各有沅水干流的边界重寨,又给靖州(会同)留下出沅水的口岸,有利于会同和靖州的发展。这是洪江八百年一直隶属于靖州会同的原因。而黔阳县拥有沅水干流,背倚卢阳沅州盆地,都是开化之地,地理优越,无须再划入一个洪江寨。北宋朝廷可谓用心良苦,只是后人并不借鉴。如果洪江与会同一直同县,共同建市,或许是沅水中上游实力最为强劲的县份(市)。
舒亶本是著名诗人和军事家,王安石新党人物,也是将苏轼陷于“乌台诗案”的操盘手。但是也有为舒亶正名的强劲呼声,苏轼未必处处正确。舒亶为平定诚徽州,与诸葛亮一样病逝于军营。《乾道四明图经》记载,舒亶“俄得疾,是夕有大星陨于洪江之西,遂卒于军”。舒亶逝世的洪江之西在哪里,如今难以考证,只有他的军旅诗词传世。如《崇福寺》:“龛灯隐隐夜初分,落果猿啼枕上闻。客梦欲成成不得,一窗残月半床云。”龛灯是神龛前的长明灯,祭奠死者的灵堂也点长明灯。舒亶写何地崇福寺不可知,却为自己描绘了卒于军中的凄凉场景。
舒亶的诗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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历史节点的年,靖州正式成立,纳入朝廷编制,管辖永平、会同、通道三县,当代成为怀化南三县。年之后,靖州人口不断增长,早期以屯军移民为多。北宋初期的太平兴国年间(—年),靖州户,崇宁年间(—年)达到户,一百多年增长4倍多,而辰州只增长3倍多,沅州增长2倍多。明代初期,靖州城规模达到5里,沅陵城5里,常德城4里。明代在靖州设置的军事机构为五千户卫所,相当现在的军分区,管辖到天柱县一带。今渠阳镇的“卫门口”,便是明代靖州卫所的司令部大门。
沅水中上游传统集镇职能结构示意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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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制图:余翰武)
明清时期大批移民迁徙沅水上游,包括靖州与洪江。明初洪武二十四年(年),常德府12.万人,辰州18万,靖州达到10万——包括县里的人口。清代靖州三县的人口:乾隆年间的年有50.5万,相当西汉元始二年今湖南境内人口总数。咸丰元年(年)达到65.1万人。靖州陆路交通发达,明代靖州的驿路有递铺14处,东去武冈,南去通道,北去沅州,西去锦屏,康熙二十三年又增加9铺。
清朝时期主要城镇分布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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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制图:余翰武)
从明代后期到清代,沅水中上游崛起一大批商业城镇。既有不是州县城的大商镇,如浦市、洪江、安江等,也有州县城成为商业大镇,如沅陵、辰溪、靖州、芷江、晃州。北宋前期的诚州开始发展草市贸易,《宋史·蛮夷传》记载:“诚州设立之初,州境边界毗邻贵州之上江、多星、铜鼓、羊镇、谭溪、上和、上城、天村、大田等团并至诚州城下贸易。”这与洪江的草市基本同步。一百多年以后的北宋年,靖州已经“环城西南为市井”。清乾隆年间取消“蛮不入境,汉不入峒”禁令以后,更多客商纷纷来到靖州经营,分行划市。乾隆年间,靖州发展为湘桂黔边物资集散中心,而洪江早在康熙年间即发展为商贸大镇,因为洪江已经完全汉化,而商人以移民汉人为主。
沅水中上游流域古代交通示意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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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制图:余翰武)
据清乾隆《靖州直隶州志》记载,乾隆年间,靖州城内外有大小街市51条,分行分街经营:河街、小南门、西街集中经营绸布,百货、书纸、金银首饰。许家巷、大码头河边、江东等街为木材市场。粮油在正门口,山货油行在西门外。墙脚街、鸡公亭、响水洞街为客栈业。国药、瓷、铁业分布在各条主要街道。靖州与洪江一样为“百日场”,米场在太平宫、关帝庙一带。饮食蔬菜场在大南门、卫门口。马王桥为鱼场,许家巷口、孟马巷为仔猪场。靖州城同乡会馆林立,光绪五年有贵州、两粤、长郡、衡州、永州、宝庆、江西、福建八帮等会馆,有忠烈宫、玉虚宫、广济宫、寿佛宫、廉溪宫、太平宫、伏波宫、三元宫等。
沅水中上游传统集镇空间结构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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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制图:余翰武)
可惜靖州的州城和商业建筑,没有像洪江一样保存较多。我最后看到的靖州古商业街,是它的老河街。背倚老城墙根脚,沿着异溪小河而建。曲折的青石板街,从城南门遗址通向东门,又分为上、中、下河街,以拱形圆门为界。一幢幢吊脚木楼,全部临街开店,店铺密集。进街拐弯处一家百货商店门面稍大,其他多是小店小铺,多有南杂店、粉面馆、包子铺、肉铺和豆腐铺之类,都是小本经营的旧时商貌。河街的马打滚和甜酒粑,并不比洪江做得差。靖州河街更大的特色是手工艺制作。有民族服饰、银器金器、五金修理、竹木器具、钓鱼器具、冥器纸扎,缝纫店、纸伞铺、称铺之类。手艺人多来自邵阳各地,这与老洪江相似。邵阳人各有绝活,手艺现场流韵。
靖州宝庆码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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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电影《风吹唢呐声》摄制组到靖州河街采景。也有靖州乡土作家明德写过《河街人》小说系列,描写旧时身怀绝技的靖州河街小人物:吕球生靠一面祖传孝鼓和一副天生的歌喉谋生,常常让孝歌荡去半条河街。河街“水鬼”天福,一次又一次替人当壮丁而后潜水逃回。满福只在晒楼上打一望河水的清浊,就知道哪条溪水有漂鱼。有美丽女孩秀秀像边城翠翠,笑得纯真却过着苦涩青春。靖州河街积淀了古商镇老市井文化,后来整街毁于火灾。老洪江也是一次次火灾烧毁古街老屋。至于靖州古代的军事设施,如今只留下无数地名,带着卫、寨、砦、堡、屯、团、塘、铺之类的军事记忆,遍布靖州城乡。
靖州新望江楼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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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代的靖州虽然还管辖会同洪江,但是洪江已经脱颖而出,崛起为沅水上游最大商镇。以这样的地位,与靖州城便成为商贸伙伴,也像兄弟县份。只是洪江更得大小江河汇聚,商道如近水楼台,更加繁荣昌盛。靖州渠水本是沅水一级支流,靖州的物产,除了少数销往广西,主要运往洪江。有光绪年间的《靖州乡土志》记载,靖州各类土产,上至广西长安,下至会同洪江销行,皆为水运。靖州的木材更由水路出境,到洪江编扎为大排转运。靖州和洪江都是食盐转运中心,古代官府控制食盐,走私也多,为大宗货物。靖州主要转运粤盐,来自广西,销往贵州。也有洪江人去广西挑盐,老洪江流传一句俗语,把最辛苦的长途挑运叫做“去广西担盐”。淮盐、川盐从沅水下游运来,在洪江集散,也分流去靖州与贵州。
川盐南下运输网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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除了古老的水运,还有旧时的公路,把靖州和洪江联系在一起。去会同和靖州的老公路,是沅水上游第二条湘黔公路。年7月武冈至洪江通车,年通向靖州。以后的三十多年,去靖州还是那条老黄砂公路。汽车出洪江,过黄茅,翻越栏杆坡。海拔近千米,山高路险近乎雪峰山。它属于会同的金龙山脉,隔绝了洪江寨与古诚州。坡顶周边山峰竦峙,云海茫茫。汽车穿森林而过,一路盘旋下山,到了会同岩脚村,才得安稳。之后有堡子脚、坪村。经过会同县城时,稍事休息,汽车继续向南。出连山、土溪铺,进入靖州盆地,公路开始平坦。再经过太阳坪、响水坝、艮山口,远远望见飞山,就到了靖州。其实不到一百公里,客车得走三个小时。上了年纪的洪江人,下放靖州的知青,都不会忘记这一条公路。其中一段已经降格为县级公路,代号“X”,在地图上只有若隐若现的标记。昔日的繁华州城和商镇,如今也只在人们的追忆中若隐若现,人们正在重新刷新。
洪江知青回靖州聚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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谨向为“洪江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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